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那是屬於人類的溫度。
那是屬於人類的溫度。
她是沒人要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也從未看過自己的父親,從有記憶開始自己就只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街上晃蕩,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
伴隨著她的長大的記憶只有骯髒散發著惡臭的巷弄和總是拿著棍棒要追著她打的陌生人們。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活這麼久,只知道她在肚子很餓的那段期間記憶都是空白的,回過神來她的衣服上總是沾滿了鮮血,血的腥味圍繞著她,但她並不覺得討厭,甚至認為這是理所當然。
--自己不是人類。
她換掉一身沾滿血的破爛衣服後,看著手上那件衣服這麼想。
她想起剛才離開前有另外兩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護著彼此,眼神充滿恐懼的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她是怪物。
◆
「妳之前的日子怎麼過的?」給她食物的男人看著她開口詢問。
這個男人穿著奇怪的衣服,看起來像西式的、整身黑色的長袍,但胸前掛著一條金色的項鍊,項墜看起來像個十字。
「餓了就吃東西。」她咬了一口麵包,覺得自己又好一陣子沒吃到像樣的食物了,「但真的很餓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
男人沉默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緩緩的開口:
「妳吃的是人。」
聽見答案,她忍不住抬頭看向坐在身旁的男人。
但男人的眼神中讀不到任何厭惡她的負面情緒,有的大概只有同情。
「妳喜歡吃人嗎?」男人又問,但語氣平淡的就像在問她喜不喜歡吃麵包一樣。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麵包一會,又抬頭看向男人,「我是怪物嗎?」
聽了,男人只是露出微笑慈愛的看著她:
「這就要看妳的選擇了。」男人朝她伸出手,「但如果妳想學著當人的話,我可以教妳。」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手的溫度。
是人類的溫度。
◆
男人給了她幾套新的衣服、食物、甚至給她了一個名字。
「伊萬里。」某天男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男人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妳喜歡這個名字嗎?」
她點點頭。
只要是男人給她的,她都會毫無疑問的全盤接受,她想。
她有了名字,她叫伊萬里。
「每個名字都有意義,伊萬里。」
「我的也有嗎?」
「是的,」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個名字包含我對妳的期望,我希望妳永遠不變,都是這麼單純善良。」
「我不會變。」伊萬里點點頭,如果這是男人的希望的話。
男人沒多說什麼,只是露出一抹笑。
那時候的她還看不出那抹笑底下的複雜是什麼。
◆
男人從很遠的地方來,他的家鄉在愛爾蘭的一個小鎮,伊萬里不知道男人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或許只是想出來看看其他地方長什麼樣,男人說。
伊萬里知道男人的職業是神父,縱使她搞不清楚這個職業是在做些什麼。她問了男人之後對方只是看著掛在牆上的十字架緩緩開口。
「為了幫助更多的人,比方說像妳,為了幫助更多像妳一樣的人。」
男人是神的使徒,為了幫助及引導迷途羔羊,男人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無足輕重,甚至理所當然。
但對伊萬里來說,男人就是她的神。
她第一次知道神的存在,就在男人身上。
男人給了她很多,衣服、食物、任何她想要的東西。教導她人類世界的規矩、禮儀、文字、善惡。
給了她一切。
給了她一個家。
但伊萬里依然感到飢餓,她每天都吃很多東西,連男人都覺得訝異的食量。
「看樣子餵飽妳會是最大的課題。」看著又已經空了的食物櫃,男人苦笑。
「但我還是肚子餓。」伊萬里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最近越來越餓。」她就像是犯錯的孩子低頭看著木頭地板,完全不敢抬頭看向男人。
「伊萬里,」男人走到她身前蹲下,視線和她同高,湛藍色的眼睛直盯著她,「我會想到辦法的,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伊萬里盯著男人一會,才點了點頭。
她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雖然自己幾乎把家裡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但依然飢餓。
伊萬里窩在床上,把身體抱成一團,飢餓讓她渾身發熱,她咬著下唇不敢亂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
本能告訴她,她該去獵食,找些真正可以讓自己吃飽的東西。
她彷彿聽到男人在房門外擔心的呼喊著她的名字的聲音,但她決定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伊萬里用力閉上眼,將自己託付給黑暗。
伊萬里不知道為什麼醒來後自己是在客廳,她記得昨晚她是在自己房間,還有將門鎖上、甚至放了一堆東西擋在門口。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房間的木門已經成為了一堆垃圾,男人身上也不知道為什麼纏著白色的繃帶。伊萬里看著男人一會低下了頭。
「我不記得發生什麼事情。」伊萬里的雙手用力絞著衣襬,「對不起。」
「沒事的。」男人的嗓音依然溫柔,他伸手握住伊萬里的,「不是妳的錯。」
「人好也有個限度。」
突然從男人背後響起的低沉嗓音讓伊萬里嚇了一跳,她抬頭看見一名和男人差不多裝扮的高大男子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的視線嚴厲地掃過男人後來到伊萬里身上。
「她什麼都不知道,查爾。」男人站起身,擋在伊萬里身前。
查爾只是挑了挑眉,「是嗎?就在她破壞了房門幾乎把你揍個半死之後?」
「查爾。」男人加重了語氣,「你不該在她面前說這些。」
聽見名叫查爾的男子說的話,伊萬里腦子只有一片空白。
是她傷了男人、這個視她如己出的男人。
「對、對不起……」伊萬里慌張的揪著男人的黑色長袍,「我、我不知道……對不起…」
「沒關係,不是妳的錯。」男人笑了笑,溫柔的將她抱入懷裡,「我說過,我們會找到解決方法的。」
聽見男人令人安心的溫柔嗓音,伊萬里覺得眼睛發燙,然後有液體從她眼中溢出,滑下臉頰,落在男人的衣服上。
「沒事的。」男人只是輕拍著她的背。
伊萬里把最後一批木屑搬到屋外處理掉後,查爾朝她招了招手要她過去,伊萬里乖巧的坐到查爾對面。
「小女孩,妳還記得什麼?」
伊萬里搖搖頭。
「認真一點,小女孩。」查爾不滿的皺了皺眉,「不想再揍傷那傢伙就給我用力想。」
聽了,伊萬里縮了下肩膀。
「夠了,查爾。」男人端著茶從廚房走出來,「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伊萬里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你才夠了,收起你的聖女情結吧,瑪莉亞。」查爾翻了翻白眼,「依照你的做法,下一次你還是會被揍個半死--當然是如果你很幸運的剛好碰上我來找你的話。」
男人把三人份的茶放到桌上坐到伊萬里旁邊,查爾很自動的拿走自己的那一杯喝了一口。
「小女孩不想起來的話對你或對她都沒有屁--」收到男人的瞪視,查爾默默地換了個詞,「沒有用。」
「……我只記得很餓。」伊萬里小聲地開口。
「上一次這麼餓是什麼時候?」
伊萬里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一眼後又低下頭,「來這裡之前…沒多久。」
「大概快三個月。」男人思考了一會,「這大概是極限。」
「還餓嗎?小女孩。」查爾從長袍口袋中拿出一本黑色皮革的小冊子翻開其中一頁,又拿出一隻筆在小冊子上寫些什麼。
伊萬里點點頭又搖搖頭。
「妳知道妳昨天除了把自己房間弄得亂七八糟和把人揍個半死之外還有做了什麼嗎?」
伊萬里搖搖頭。
「妳弄壞了5條左右的鐵鍊,小女孩。」查爾把一條扭曲破碎的鐵鍊丟到桌上,「還得用鐵鎚才能把妳敲昏。」
「……對不起……」伊萬里仍然低著頭。
「沒關係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要她不要在意。
「喔當然沒關係,那可是我的東西。」查爾沒理男人丟過來的警告眼神,「不用再瞪我了,我不會道歉的。」
「小女孩,看著我。」查爾收起筆和小冊子開口,但對方並沒有任何動作,查爾只好又講了一次,伊萬里才緩緩抬頭看向他。
「根據我和他的推測,你是人類也是妖怪,雖然妳努力的想學著當人,但妳還是改變不了妳的本能。」查爾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坐姿,但當然又收到男人的瞪視,「妳還是會想獵食人類。」
「但我不想--」
「妳不想這麼做,沒錯。」查爾打斷她的話,「但那是妳的本能,無法改變。」
聽見查爾的話,伊萬里覺得就像是有人從頭上澆下一盆冷水,她抬頭看向男人,對方只是看著查爾冷冷地開口:
「或許我該把你請出去。」
「我話還沒說完呢,這麼急著玩白警察黑警察嗎。」查爾絲毫不把對方的警告放在心上,「小女孩,當初是這傢伙給妳了一個選擇的機會,現在妳又要選擇了。」
「妳要當人嗎?」查爾看著伊萬里,語氣沒有一絲玩笑的成分在裡面。「當然,當妳選擇之後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有時候跟著本能而活會更輕鬆,看妳的選擇,小女孩。」
伊萬里並沒有思考很久,她揪緊衣擺,抬頭迎向查爾的視線:「我想跟你們一起。」
對她來說,有男人在的世界才是完整的。
查爾盯了她好一會,伊萬里覺得自己又快要低下頭時,查爾才別過頭看向男人,「你聽到了。」
「我並沒有耳聾,查爾。」
「你當然沒有,只是該收起你的天真了。」查爾起身整了整服裝,他看向伊萬里,「這是妳的選擇,接下來那傢伙能做的不多,妳得自己來,小女孩。」
「我要做什麼?」伊萬里不解的看著走到門口的查爾。
「戰鬥。」查爾離開前又回頭看了伊萬里一眼,「因為妳沒辦法改變,所以只能跟它戰鬥。」
◆
過了一陣子伊萬里才知道那時候查爾所說的戰鬥指的是什麼。
每隔一陣子查爾就會來找她們,順便帶著各種不同顏色的藥劑,讓她喝下。起初的幾瓶只讓她覺得身體快要從內部被撕裂,但飢餓感還是在,未曾消失。
每到新月的那天總是最痛苦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她,查爾後來找了另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人,女人在她身邊張開了一個透明的東西,終於讓她不用再破壞查爾帶來的各種鐵鍊。
查爾看著在結界中橫衝直撞,努力想要衝破結界出來的伊萬里一會後,轉頭看向維持著結界的女人開口:
「哼嗯,這個比鹽圈有用多了啊。」至少這個怪力少女無法破壞掉。
「閉嘴。」穿著六生制服的女人只是瞪了查爾一眼。
「東洋的女人還真兇。」查爾笑著退回男人身邊,他看了男人一眼後拍了拍對方的肩,「你也放鬆一點,至少不用擔心小女孩跑出去獵食。」
還有我那堆用各種堅固材質做的鍊子。
「森小姐會對你那麼兇是因為你打斷她,維持結界得有一定的專注力,查爾。」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查爾改掉這種不會觀察空氣的毛病,或許對方永遠也改不了。「什麼時候才會真正有效的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不知道,」查爾聳聳肩,「但我想不會太久。」
除了這些時間以外她還是過著跟之前差不多的生活,伊萬里認識了另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妖異男孩,因為沒有名字,伊萬里只能叫他貓。
貓不一定每天出現,偶爾會消失好一陣子、然後傷痕累累的出現,接著又消失很長很長一陣子。
再出現的時候貓說他也有了名字。
「我叫二尾。」二尾自豪的抬眼居高臨下的看著伊萬里,「是主人給我的名字。」
「主人?」
「沒錯,主人很厲害。」二尾點點頭。「他跟其他人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主人不會拋棄我!」
「神父也不會拋棄我,」伊萬里歪頭,「但他不是我的主人。」應該算是神。伊萬里默默在心裡補上這句。
「蠢貨,又不是給妳名字的人就是妳的主人。」二尾晃了晃二條灰黑色的尾巴,「他把你當孩子養。」
「孩子。」
「沒錯,」二尾點點頭,「妳真是一點自覺都沒有耶,妳沒有叫他爹還是什麼的嗎?」
伊萬里搖搖頭:「我都直接叫名字。」
「哼嗯--」
「你也會想要你的主人把你當孩子養嗎?」
聽見伊萬里的疑問,二尾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後搖頭,「不會。」
「為什麼?」
「因為當式神的話,萬一哪天為了主人而死的話他比較不會難過,主人已經失去太多家人了。」
◆
看著慢慢被土堆淹沒的黑色棺木,伊萬里抬頭看向正在安慰死者家屬的男人一會,又將視線放回棺木上,任由它漸漸消失在土壤之下。
告別了那家人後,回去的路上伊萬里抓著男人的衣角開口,「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嗎?」
男人愣了一會,苦笑著摸了摸伊萬里的頭,「是的,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像這樣。」
「我不想這樣。」伊萬里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腳下。
總有一天這個男人也會被裝進棺木之中,然後被埋在深土之下。
「伊萬里,」男人也跟著停下腳步,他蹲下身子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大家都是一樣的,我們一樣都會死去,但這對我們來說並不是結束。」
伊萬里沒有回話,也沒有抬頭。
「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我也會一直陪著妳。」
「……你騙人。」伊萬里緩緩抬頭盯著眼前的男人,「你教我不能說謊。」
「我會在妳的記憶中一直陪著妳,伊萬里。」男人溫暖的手掌放到伊萬里胸前,「我會活在妳這裡,除非妳忘了我。妳會嗎?」
「才不會!」她用力搖搖頭。
「那就對了。」男人笑著將伊萬里抱了起來,「我們回家吧?」
她點頭。
然後他們真的分離了。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並沒有被埋在深土之下,而是在炙焰的包圍下化成細粉,最後被裝進準備好的深色瓷罐裡。
但查爾還是依照男人的指示在家中後院挖了一個土坑,把他的東西代替棺木埋到裡頭,上頭插放著伊萬里替他做的十字架。
「他來到這個東洋島國之前的人生就是一團屎。」查爾站在那個其實並沒有埋葬著什麼的墓前靜靜開口,「充滿了背叛和謊言。」
「這樣說話他會生氣。」雖然查爾在關鍵字上刻意講了母語,但相處多年之下伊萬里也聽得懂那個字詞的意思。
「小女孩長大敢頂嘴了。」查爾挑了眉看向從小女孩成長為少女的伊萬里,但語氣中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人都死了,他也不會跟我計較這些了。」
「你還會回來嗎?」
「不會。」查爾回答得很快,「他死了,我沒有再回來這裡的理由。仔細想想,當初要不是因為他的話,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離開愛爾蘭。」
「…我不會忘記你的。」伊萬里沒有挽留,只是點點頭。
「喔,或許我有可能會再回來,」查爾看向她,「如果妳放棄妳自己的話,我會回來,然後殺了妳。」
「我知道了。」伊萬里只是點了頭。
「就這樣?」伊萬里反應平淡的讓查爾忍不住開口。
「如果沒有你們的話,我早就死了。」伊萬里看了墳墓一眼後抬頭看向查爾,「是你們給我選擇的機會,我的命是你們給的,我會好好珍惜。」
「小女孩長大了。」查爾笑了笑,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布袋丟給了伊萬里,「餞別禮。」
伊萬里接下小布袋,打開後看見一條十字架項鍊就躺在裡頭,是男人總是帶在身上的那條。
「……謝謝。」
「不用謝了,妳還有一個問題得解決,我沒辦法幫妳,妳只能靠自己。」男人死後沒多久的那場火把所有東西燒得一點都不剩,只剩下大概撐不到幾個月的藥劑。
「我會找到辦法的。」伊萬里握緊了手上的項鍊,「就跟你們當初幫我的時候一樣。」
聽了,查爾笑著揉揉伊萬里的黑髮,「希望不會再見到妳,伊萬里。」
「路上小心。」
查爾帶著男人的骨灰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他們最後回到了故鄉。
=了=
神父
本名叫伊恩,從愛爾蘭來到日本,大概40幾歲的時候因為意外死去。
對待伊萬里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雖然他從未結婚。
查爾
大概小伊恩3歲,上過戰場、後來因為伊恩的關係成為神父,更陪著伊恩一起來到日本。
他們是朋友、兄弟、家族。縱使他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
森律子
六生,因為自己老師的關係而認識伊恩和查爾,也是製作抑制伊萬里獵食衝動藥劑的人,但後來被派遣到其他地方後下落不明。
雖然有將藥劑的配方交給伊恩,但後來在大火中被燒毀。
二尾
明斗的式神,和伊萬里是舊識,在知道伊恩過世、查爾也離開日本後向伊萬里建議可以向自己的主人尋求幫助。
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也從未看過自己的父親,從有記憶開始自己就只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街上晃蕩,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
伴隨著她的長大的記憶只有骯髒散發著惡臭的巷弄和總是拿著棍棒要追著她打的陌生人們。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活這麼久,只知道她在肚子很餓的那段期間記憶都是空白的,回過神來她的衣服上總是沾滿了鮮血,血的腥味圍繞著她,但她並不覺得討厭,甚至認為這是理所當然。
--自己不是人類。
她換掉一身沾滿血的破爛衣服後,看著手上那件衣服這麼想。
她想起剛才離開前有另外兩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護著彼此,眼神充滿恐懼的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她是怪物。
◆
「妳之前的日子怎麼過的?」給她食物的男人看著她開口詢問。
這個男人穿著奇怪的衣服,看起來像西式的、整身黑色的長袍,但胸前掛著一條金色的項鍊,項墜看起來像個十字。
「餓了就吃東西。」她咬了一口麵包,覺得自己又好一陣子沒吃到像樣的食物了,「但真的很餓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
男人沉默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緩緩的開口:
「妳吃的是人。」
聽見答案,她忍不住抬頭看向坐在身旁的男人。
但男人的眼神中讀不到任何厭惡她的負面情緒,有的大概只有同情。
「妳喜歡吃人嗎?」男人又問,但語氣平淡的就像在問她喜不喜歡吃麵包一樣。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麵包一會,又抬頭看向男人,「我是怪物嗎?」
聽了,男人只是露出微笑慈愛的看著她:
「這就要看妳的選擇了。」男人朝她伸出手,「但如果妳想學著當人的話,我可以教妳。」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手的溫度。
是人類的溫度。
◆
男人給了她幾套新的衣服、食物、甚至給她了一個名字。
「伊萬里。」某天男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男人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妳喜歡這個名字嗎?」
她點點頭。
只要是男人給她的,她都會毫無疑問的全盤接受,她想。
她有了名字,她叫伊萬里。
「每個名字都有意義,伊萬里。」
「我的也有嗎?」
「是的,」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個名字包含我對妳的期望,我希望妳永遠不變,都是這麼單純善良。」
「我不會變。」伊萬里點點頭,如果這是男人的希望的話。
男人沒多說什麼,只是露出一抹笑。
那時候的她還看不出那抹笑底下的複雜是什麼。
◆
男人從很遠的地方來,他的家鄉在愛爾蘭的一個小鎮,伊萬里不知道男人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或許只是想出來看看其他地方長什麼樣,男人說。
伊萬里知道男人的職業是神父,縱使她搞不清楚這個職業是在做些什麼。她問了男人之後對方只是看著掛在牆上的十字架緩緩開口。
「為了幫助更多的人,比方說像妳,為了幫助更多像妳一樣的人。」
男人是神的使徒,為了幫助及引導迷途羔羊,男人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無足輕重,甚至理所當然。
但對伊萬里來說,男人就是她的神。
她第一次知道神的存在,就在男人身上。
男人給了她很多,衣服、食物、任何她想要的東西。教導她人類世界的規矩、禮儀、文字、善惡。
給了她一切。
給了她一個家。
但伊萬里依然感到飢餓,她每天都吃很多東西,連男人都覺得訝異的食量。
「看樣子餵飽妳會是最大的課題。」看著又已經空了的食物櫃,男人苦笑。
「但我還是肚子餓。」伊萬里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最近越來越餓。」她就像是犯錯的孩子低頭看著木頭地板,完全不敢抬頭看向男人。
「伊萬里,」男人走到她身前蹲下,視線和她同高,湛藍色的眼睛直盯著她,「我會想到辦法的,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伊萬里盯著男人一會,才點了點頭。
她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雖然自己幾乎把家裡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但依然飢餓。
伊萬里窩在床上,把身體抱成一團,飢餓讓她渾身發熱,她咬著下唇不敢亂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
本能告訴她,她該去獵食,找些真正可以讓自己吃飽的東西。
她彷彿聽到男人在房門外擔心的呼喊著她的名字的聲音,但她決定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伊萬里用力閉上眼,將自己託付給黑暗。
伊萬里不知道為什麼醒來後自己是在客廳,她記得昨晚她是在自己房間,還有將門鎖上、甚至放了一堆東西擋在門口。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房間的木門已經成為了一堆垃圾,男人身上也不知道為什麼纏著白色的繃帶。伊萬里看著男人一會低下了頭。
「我不記得發生什麼事情。」伊萬里的雙手用力絞著衣襬,「對不起。」
「沒事的。」男人的嗓音依然溫柔,他伸手握住伊萬里的,「不是妳的錯。」
「人好也有個限度。」
突然從男人背後響起的低沉嗓音讓伊萬里嚇了一跳,她抬頭看見一名和男人差不多裝扮的高大男子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的視線嚴厲地掃過男人後來到伊萬里身上。
「她什麼都不知道,查爾。」男人站起身,擋在伊萬里身前。
查爾只是挑了挑眉,「是嗎?就在她破壞了房門幾乎把你揍個半死之後?」
「查爾。」男人加重了語氣,「你不該在她面前說這些。」
聽見名叫查爾的男子說的話,伊萬里腦子只有一片空白。
是她傷了男人、這個視她如己出的男人。
「對、對不起……」伊萬里慌張的揪著男人的黑色長袍,「我、我不知道……對不起…」
「沒關係,不是妳的錯。」男人笑了笑,溫柔的將她抱入懷裡,「我說過,我們會找到解決方法的。」
聽見男人令人安心的溫柔嗓音,伊萬里覺得眼睛發燙,然後有液體從她眼中溢出,滑下臉頰,落在男人的衣服上。
「沒事的。」男人只是輕拍著她的背。
伊萬里把最後一批木屑搬到屋外處理掉後,查爾朝她招了招手要她過去,伊萬里乖巧的坐到查爾對面。
「小女孩,妳還記得什麼?」
伊萬里搖搖頭。
「認真一點,小女孩。」查爾不滿的皺了皺眉,「不想再揍傷那傢伙就給我用力想。」
聽了,伊萬里縮了下肩膀。
「夠了,查爾。」男人端著茶從廚房走出來,「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伊萬里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你才夠了,收起你的聖女情結吧,瑪莉亞。」查爾翻了翻白眼,「依照你的做法,下一次你還是會被揍個半死--當然是如果你很幸運的剛好碰上我來找你的話。」
男人把三人份的茶放到桌上坐到伊萬里旁邊,查爾很自動的拿走自己的那一杯喝了一口。
「小女孩不想起來的話對你或對她都沒有屁--」收到男人的瞪視,查爾默默地換了個詞,「沒有用。」
「……我只記得很餓。」伊萬里小聲地開口。
「上一次這麼餓是什麼時候?」
伊萬里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一眼後又低下頭,「來這裡之前…沒多久。」
「大概快三個月。」男人思考了一會,「這大概是極限。」
「還餓嗎?小女孩。」查爾從長袍口袋中拿出一本黑色皮革的小冊子翻開其中一頁,又拿出一隻筆在小冊子上寫些什麼。
伊萬里點點頭又搖搖頭。
「妳知道妳昨天除了把自己房間弄得亂七八糟和把人揍個半死之外還有做了什麼嗎?」
伊萬里搖搖頭。
「妳弄壞了5條左右的鐵鍊,小女孩。」查爾把一條扭曲破碎的鐵鍊丟到桌上,「還得用鐵鎚才能把妳敲昏。」
「……對不起……」伊萬里仍然低著頭。
「沒關係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要她不要在意。
「喔當然沒關係,那可是我的東西。」查爾沒理男人丟過來的警告眼神,「不用再瞪我了,我不會道歉的。」
「小女孩,看著我。」查爾收起筆和小冊子開口,但對方並沒有任何動作,查爾只好又講了一次,伊萬里才緩緩抬頭看向他。
「根據我和他的推測,你是人類也是妖怪,雖然妳努力的想學著當人,但妳還是改變不了妳的本能。」查爾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坐姿,但當然又收到男人的瞪視,「妳還是會想獵食人類。」
「但我不想--」
「妳不想這麼做,沒錯。」查爾打斷她的話,「但那是妳的本能,無法改變。」
聽見查爾的話,伊萬里覺得就像是有人從頭上澆下一盆冷水,她抬頭看向男人,對方只是看著查爾冷冷地開口:
「或許我該把你請出去。」
「我話還沒說完呢,這麼急著玩白警察黑警察嗎。」查爾絲毫不把對方的警告放在心上,「小女孩,當初是這傢伙給妳了一個選擇的機會,現在妳又要選擇了。」
「妳要當人嗎?」查爾看著伊萬里,語氣沒有一絲玩笑的成分在裡面。「當然,當妳選擇之後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有時候跟著本能而活會更輕鬆,看妳的選擇,小女孩。」
伊萬里並沒有思考很久,她揪緊衣擺,抬頭迎向查爾的視線:「我想跟你們一起。」
對她來說,有男人在的世界才是完整的。
查爾盯了她好一會,伊萬里覺得自己又快要低下頭時,查爾才別過頭看向男人,「你聽到了。」
「我並沒有耳聾,查爾。」
「你當然沒有,只是該收起你的天真了。」查爾起身整了整服裝,他看向伊萬里,「這是妳的選擇,接下來那傢伙能做的不多,妳得自己來,小女孩。」
「我要做什麼?」伊萬里不解的看著走到門口的查爾。
「戰鬥。」查爾離開前又回頭看了伊萬里一眼,「因為妳沒辦法改變,所以只能跟它戰鬥。」
◆
過了一陣子伊萬里才知道那時候查爾所說的戰鬥指的是什麼。
每隔一陣子查爾就會來找她們,順便帶著各種不同顏色的藥劑,讓她喝下。起初的幾瓶只讓她覺得身體快要從內部被撕裂,但飢餓感還是在,未曾消失。
每到新月的那天總是最痛苦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她,查爾後來找了另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人,女人在她身邊張開了一個透明的東西,終於讓她不用再破壞查爾帶來的各種鐵鍊。
查爾看著在結界中橫衝直撞,努力想要衝破結界出來的伊萬里一會後,轉頭看向維持著結界的女人開口:
「哼嗯,這個比鹽圈有用多了啊。」至少這個怪力少女無法破壞掉。
「閉嘴。」穿著六生制服的女人只是瞪了查爾一眼。
「東洋的女人還真兇。」查爾笑著退回男人身邊,他看了男人一眼後拍了拍對方的肩,「你也放鬆一點,至少不用擔心小女孩跑出去獵食。」
還有我那堆用各種堅固材質做的鍊子。
「森小姐會對你那麼兇是因為你打斷她,維持結界得有一定的專注力,查爾。」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查爾改掉這種不會觀察空氣的毛病,或許對方永遠也改不了。「什麼時候才會真正有效的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不知道,」查爾聳聳肩,「但我想不會太久。」
除了這些時間以外她還是過著跟之前差不多的生活,伊萬里認識了另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妖異男孩,因為沒有名字,伊萬里只能叫他貓。
貓不一定每天出現,偶爾會消失好一陣子、然後傷痕累累的出現,接著又消失很長很長一陣子。
再出現的時候貓說他也有了名字。
「我叫二尾。」二尾自豪的抬眼居高臨下的看著伊萬里,「是主人給我的名字。」
「主人?」
「沒錯,主人很厲害。」二尾點點頭。「他跟其他人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主人不會拋棄我!」
「神父也不會拋棄我,」伊萬里歪頭,「但他不是我的主人。」應該算是神。伊萬里默默在心裡補上這句。
「蠢貨,又不是給妳名字的人就是妳的主人。」二尾晃了晃二條灰黑色的尾巴,「他把你當孩子養。」
「孩子。」
「沒錯,」二尾點點頭,「妳真是一點自覺都沒有耶,妳沒有叫他爹還是什麼的嗎?」
伊萬里搖搖頭:「我都直接叫名字。」
「哼嗯--」
「你也會想要你的主人把你當孩子養嗎?」
聽見伊萬里的疑問,二尾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後搖頭,「不會。」
「為什麼?」
「因為當式神的話,萬一哪天為了主人而死的話他比較不會難過,主人已經失去太多家人了。」
◆
看著慢慢被土堆淹沒的黑色棺木,伊萬里抬頭看向正在安慰死者家屬的男人一會,又將視線放回棺木上,任由它漸漸消失在土壤之下。
告別了那家人後,回去的路上伊萬里抓著男人的衣角開口,「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嗎?」
男人愣了一會,苦笑著摸了摸伊萬里的頭,「是的,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像這樣。」
「我不想這樣。」伊萬里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腳下。
總有一天這個男人也會被裝進棺木之中,然後被埋在深土之下。
「伊萬里,」男人也跟著停下腳步,他蹲下身子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大家都是一樣的,我們一樣都會死去,但這對我們來說並不是結束。」
伊萬里沒有回話,也沒有抬頭。
「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我也會一直陪著妳。」
「……你騙人。」伊萬里緩緩抬頭盯著眼前的男人,「你教我不能說謊。」
「我會在妳的記憶中一直陪著妳,伊萬里。」男人溫暖的手掌放到伊萬里胸前,「我會活在妳這裡,除非妳忘了我。妳會嗎?」
「才不會!」她用力搖搖頭。
「那就對了。」男人笑著將伊萬里抱了起來,「我們回家吧?」
她點頭。
然後他們真的分離了。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並沒有被埋在深土之下,而是在炙焰的包圍下化成細粉,最後被裝進準備好的深色瓷罐裡。
但查爾還是依照男人的指示在家中後院挖了一個土坑,把他的東西代替棺木埋到裡頭,上頭插放著伊萬里替他做的十字架。
「他來到這個東洋島國之前的人生就是一團屎。」查爾站在那個其實並沒有埋葬著什麼的墓前靜靜開口,「充滿了背叛和謊言。」
「這樣說話他會生氣。」雖然查爾在關鍵字上刻意講了母語,但相處多年之下伊萬里也聽得懂那個字詞的意思。
「小女孩長大敢頂嘴了。」查爾挑了眉看向從小女孩成長為少女的伊萬里,但語氣中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人都死了,他也不會跟我計較這些了。」
「你還會回來嗎?」
「不會。」查爾回答得很快,「他死了,我沒有再回來這裡的理由。仔細想想,當初要不是因為他的話,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離開愛爾蘭。」
「…我不會忘記你的。」伊萬里沒有挽留,只是點點頭。
「喔,或許我有可能會再回來,」查爾看向她,「如果妳放棄妳自己的話,我會回來,然後殺了妳。」
「我知道了。」伊萬里只是點了頭。
「就這樣?」伊萬里反應平淡的讓查爾忍不住開口。
「如果沒有你們的話,我早就死了。」伊萬里看了墳墓一眼後抬頭看向查爾,「是你們給我選擇的機會,我的命是你們給的,我會好好珍惜。」
「小女孩長大了。」查爾笑了笑,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布袋丟給了伊萬里,「餞別禮。」
伊萬里接下小布袋,打開後看見一條十字架項鍊就躺在裡頭,是男人總是帶在身上的那條。
「……謝謝。」
「不用謝了,妳還有一個問題得解決,我沒辦法幫妳,妳只能靠自己。」男人死後沒多久的那場火把所有東西燒得一點都不剩,只剩下大概撐不到幾個月的藥劑。
「我會找到辦法的。」伊萬里握緊了手上的項鍊,「就跟你們當初幫我的時候一樣。」
聽了,查爾笑著揉揉伊萬里的黑髮,「希望不會再見到妳,伊萬里。」
「路上小心。」
查爾帶著男人的骨灰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他們最後回到了故鄉。
=了=
神父
本名叫伊恩,從愛爾蘭來到日本,大概40幾歲的時候因為意外死去。
對待伊萬里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雖然他從未結婚。
查爾
大概小伊恩3歲,上過戰場、後來因為伊恩的關係成為神父,更陪著伊恩一起來到日本。
他們是朋友、兄弟、家族。縱使他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
森律子
六生,因為自己老師的關係而認識伊恩和查爾,也是製作抑制伊萬里獵食衝動藥劑的人,但後來被派遣到其他地方後下落不明。
雖然有將藥劑的配方交給伊恩,但後來在大火中被燒毀。
二尾
明斗的式神,和伊萬里是舊識,在知道伊恩過世、查爾也離開日本後向伊萬里建議可以向自己的主人尋求幫助。